《狼谷》

四月初八的早上，青灯并没有出现狼谷。

藏书阁没有。

林氏祠堂没有。

胡氏祠堂没有。

任何地方都没有青灯的影子。

神秘人，失败了！

几个长老们虽然略有失落，但也松了一口气，毕竟那个神秘人并没有出事，这是最大的幸事。

段放却失踪了！狼谷所有人都在，只有他不见了踪影。难道他支开岳天太自己进了离穴？显然这并不可能，岳天太对段放还是挺放心的，他知道段放决不至于让自己吃亏。

段放确实不会让自己吃亏，昨晚下山之后他直接就去了藏书阁，这时候依然在里头睡大觉。他知道六重阁是不会有人打扰的，除了黑衣人也就胡九鹏可以进来。

偏偏，胡九鹏真的进来了。

“娃娃，饿了吧。”

“嗯，有点。”段放还有些睡眼惺忪，睁开眼就看到是“白里香”，赶紧把敞开的上衣扣子扣好。当然很快他想起眼前的白里香其实是岳天太的外天祖。

“吃吧。”胡九鹏的手里凭空多了几个粽子，递给段放。

段放也不客气，接过来就三下五除二吞下一个。胡九鹏又递过一碗汤，段放觉着不烫也一口气喝下半碗。

“你是在等一个人吧？”胡九鹏和颜悦色。

五更时分，青灯没有出现，段放却不见了，胡九鹏细细琢磨了一会儿，便有了最合理的解释。神秘人还会有所行动，而时间穿越的地点，在平日的狼谷只有藏书阁。

段放见胡九鹏问这个，也不答话，坐在地上背过身去继续吃他的粽子。胡九鹏看段放没有答应，也不气恼，陪着段放坐在地上。

藏书阁的采光不错，太阳刚刚升起便有阳光照入，只是似乎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我想你是在等我吧。”这个身影很是魁梧，穿着黑色的斗篷，挡住了眉眼。

“你果然还是想取那老祖青灯啊。”白里香微微一笑，“山上这一代有你这样的少年也是幸事，不枉我回来一遭。”

“你是谁？”黑衣人对白里香的出现似乎有些错愕，他没想到除了段放之外竟然还有人可以到达六重阁。当然他昨日看见白里香出席在灵机大会，就觉得有些不对，因为那绝不是白里香的灵魂，但偏偏却和胡黄铎相处得如此之好，只是昨日四月初七日不便行动。今天看来，这个白里香竟然能够来到这藏书阁的第六重，显然她的身体里装的大概率是和狼谷有关的先人的灵魂。

白里香微微一笑：“我不问你是谁，你也不问我是谁，不是很好吗？”

黑衣人倒是点点头：“挺好。”

白里香笑容可掬。

段放已经吃下去了四个肉粽，此时正揉着肚子，这东西确实不大好消化，但不知狼谷哪位大师手艺如此之好，绝对是段放吃过最好的粽子，不由得放开了肚子。

嗖！

地上的棕叶腾空而起，直飞向黑衣人。四片粽子叶如四把利剑，头、颈、心、腹，各有所指。

黑衣人见状摆了摆头松了松筋骨，毫不在意的感觉。

眼见几乎要刺到黑衣人，他的手指才轻轻一动，棕叶如定住一般停在空中。

白里香却绝没有这般轻松，似乎是在催动全身的力量，额头已经有了明显的汗珠。再看黑衣人完全就是气定神闲。虽然同在六重阁，但是两人的高下其实早已不言自明。只不过黑衣人似乎并不想让白里香那么难堪，所以倒也礼节性地应付着。

 “很好！果然是近两百年最强。”白里香放弃了，棕叶刹那间失去支撑，飘落在地，“孩子，你天赋极高，但是你不露面就说明你必然有一种执念在其中，山上从来没有一个人掩藏过自己，你是第一个。你放下那些，你没有上限。”

两人的交手不过两分钟而已，甚至毫无精彩性可言，但是这就够了，白里香足以感受到黑衣人的能力。

黑衣人点点头，表示认可：“您说得对，之前确实有一些偏执在，所以有些事情做得太过任性了。如今已然放下了，几日之后我便会公开我自己。不过今天我还有大事要做，还请您给个方便。”

白里香也不多说，卷起棕叶就已踪影全无。

天底下的人要是都跟狼谷这里一样干脆利落就好了，段放暗暗感叹。

眼见白里香走远，黑衣人少见地对段放露出了笑容，只是依然只见笑容不见眉眼。

“昨晚谢谢你，无缺姑姑的传人，果然名不虚传。”

“哈哈哈哈哈哈！”

段放听罢就是一阵狂笑。这笑声显然并不是开心，分明有着几分嘲讽，黑衣人很是不高兴。

“这有什么值得笑的吗？”

“无缺只是我家的猫而已，三花猫，花无缺。”段放看着黑衣人，他的眼神里满是光芒，这种光芒在黑衣人眼里却是一种锋芒，“所以，并不存在无缺这个人，我更不是什么无缺的后人，这些只不过我随便想了想而已，只是你当真了罢了。”

前天夜里的梦是真的，不过却是段放在白天想的一个故事，黑衣人把这些想象变成了梦境，黑衣人便以为这些就是段放的秘密。

“那么说，你的心力什么都是骗人的了？你说的取出青灯那些话我还能信你吗？”黑衣人感觉被段放戏弄了，有些气愤。

“无缺姑姑子虚乌有，但帮你拿到青灯却不是戏耍。昨晚我所说的，给你的所有建议，有一样是错的吗？你怎么也如此讲究出身、虚名了？不该是特立独行吗？世人慕名，所以什么出身、什么头衔、什么经历、什么荣誉倒往往比有什么真本事来的更重要。你不该这样不脱这俗故啊。”段放故意刺激着黑衣人。

黑衣人也不反驳，这话段放说的对。

“你之前是怎么到的六重阁？”黑衣人对段放的藏书阁升级之路挺有兴趣，毕竟他念力全无。

段放一边在旁边飞快地翻书，一边答着黑衣人的话。

“对于各阶层理解透了，知道每一层的要义是什么，很自然地就上来了。”

“就那么简单？”段放把升级描述得如此轻巧，让黑衣人不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段放点点头，又开始翻看这里的藏书。

岳天太在藏书阁是一目之下尽收眼底，不放过一个字。段放却是看一眼开头看一眼结尾，就算看过一本书。

“我进这六重阁已经两年了，这里所有的书早已倒背如流，所有该练的也都练得烂熟，但是偏偏就是无法冲破这三阶大关。”黑衣人看着段放的漫不经心，如果段放可以在几天之内直接进入到第三阶，那么他那么多年的勤学苦练又算什么？

“我明白了。”段放放下书，抬起头来呵呵一笑，“你可知道王国维所说的人生三重境界？”

“谁省得记那俗世小趣？”黑衣人的话倒是哼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说得好。”段放放声大笑了一下，认真道，“我们一直称这里为狼谷，而所有狼谷的人，却只以山上称呼，这里没有名字，这倒是挺有趣的事情。这也正是你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一个玄机，本来无一物，何必名之称之。”

黑衣人略作点头，这一点他是明白的，但是段放不至于将这个当作什么重大发现。

“之前你们几位族长一直称我心力强，那么我就姑且揣度一下。三阶九层，一阶为有，聪明智慧心思巧妙无所不能；二阶为无，一切从无起，无生万象，所以可以千变万化，但却无法脱离一个本根；三阶为无无，无亦无，随心所欲。三阶之上，无无无，不过我可能没法一下子理解无无无的境界了，有可能你们老祖宗曾经已经悟到。”

黑衣人听段放如此说，沉吟了半晌，只说出几个字来：“你说得不错。”

“那么你不妨感受一下无无境。”段放说得不重也很慢。

“无无……”黑衣人仔细琢磨着。

有、无、无无……念起万物动，如果无念，无念之念……黑衣人冥想着，所有此前的念力功法机要，在他脑海中沉浮。

段放也索性盘腿坐下，放空自己。

约莫半个小时。

嘎吱～

一扇门似乎在两人面前打开，房间里看不到任何东西，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白光。

狼谷的好处是并没有什么机关，不至于以身犯险，段放是相信的，于是毫不迟疑踏进那泛着白光的门，黑衣人也紧随其后。

两人刚刚进去，门重重地关上了，再回头哪有什么退路哪有什么门。

这里是空的？

这是七重阁吗？

段放和黑衣人合力之下所到的这个房间，格局倒是和之前六间藏书阁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却空空如也，不见一本书甚至不见一点家具。

七重阁为什么是空宅？黑衣人失落感满满。也许七重阁之后就是自我的不断突破与修炼，但是对于今天的他来说，他要的是迅速提升重返昨日，如果今天不能给他带来太多提升的话，那么最终的老祖青灯可能就很难出世了。

三阶无无大有不同？

“生地死，死地生。生死之地，死生连。乾坤易，阴阳和。彼此之间，无彼此。”

段放和黑衣人的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句话段放从上狼谷的第一天就听到，背后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两人扭过身子，却发现自己到了离穴之外。一个老者、四个中年男子、两个垂髫孩童。

这几人段放认识，黑衣人也认识，祠堂里这些人的塑像都有。老者正是狼谷的老祖宗，四个中年男子正是老祖宗的两儿两孙，那么两个孩童大概就是重孙了。

老祖宗道：“是时候了，我该走了。刚刚我说的这句话你们记下来，几百年后必有应验。其余诸事天元、中正、地生、自然，平日也都知了，不再多说。”

子孙四人倒是一脸平静，全无永别之悲，点头称是。

“祖爷爷，咱们不是不死之身吗？你是要去哪儿？还回来吗？”说话的孩子站在林天元的旁边，他应该就是林两平。

老祖宗摸了摸他脑袋：“两平，过几年你就都知道了。这个世界终究是你们的，这离穴里头，还有很多新的世界等着祖爷爷去做事。祖爷爷是不会死的，只是以不同的方式陪着你。”

林两平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祖宗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转过身去，没有什么不舍，没有回头。

“天上天下，惟我独尊！”

老祖宗朗声念着，平静地走进了离穴。

离穴外的几个人，也慢慢变淡，直至消失。

黑衣人知道，尽管他的念力可以穿越时间，去感受每一个时代每一处的每一秒，但是狼谷但凡有狼谷先人的场景，却是根本无法迫近，这是念力场的排斥。

七重阁内，老祖宗却把自己告别这世间的片段留了下来，让所有达到三阶的子孙都亲临其境，怪不得这句谶语一直流传至今。不过老祖宗的这个场面还有没有其他寓意呢？

黑衣人琢磨着。

“你也是不死之身？”段放倒是对这句话很感兴趣，“有什么由来吗？”

黑衣人道：“据我所知确实没死过人，差不多百岁之际就自己进了离穴了。是不是不死之身我也不知道。”

段放摸摸胡子，示意明白。

两人正想着怎么回到藏书阁，却发现老祖宗又出现在面前。

“你来了啊，你也来了啊。”老祖宗对着黑衣人和段放，言辞颇为和蔼，微笑着一一问候。

黑衣人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他并不确定老祖宗是不是在和他说话。回头之下却发现已经回到了藏书阁之中。

老祖宗笑了：“傻孩子，就是跟你俩说话呢，这里没别人，不用张望。”

黑衣人见状连忙拱手作揖：“老祖宗在上，我失礼了。”

黑衣人边说边轻轻推了段放一把。

嗝～

段放的粽子似乎还没完全消化，不由得打了一个嗝。这老祖宗进入离穴已经过去几百年，还能现在和他们对话？虽然不能说出乎意料吧，但也足够有趣，连忙拱了拱手，打个招呼。

老祖宗抬抬手，示意两人不必太在意。

“老先生料定我们会来？”段放并不清楚这个老祖宗是真魂呢还是魂精，抑或是其他方式的存在。

老祖宗依然是笑得极为慈祥：“是相信你们会出现。虽然大致可以预见，但预知未来总是模糊的，即便是我。在万千可能中相信最值得相信的最重要。”

“生地死，死地生。生死之地，死生连。乾坤易，阴阳和。彼此之间，无彼此。”黑衣人复述着这句谶语。

“不必问我答案，你所理解的，就是你的答案。”老祖宗知道黑衣人想要答案，但是他给出的答案却不是黑衣人所要的标准答案。

 “先悟道而不屑其力。”老祖宗看了看段放，这话似是赞许，却又像是直指其弊。

段放点点头，老祖宗说的一点不差。

老祖宗转过头看着黑衣人：“孩子，自此以后你更多的是要自悟自证，悟和证的顺序切勿搞错。先得力而后悟道，道亦有尽。悟道而力行，源源不绝。最重要一点，你要知道神与魔的区别，魔道有力而无心，神道以心驭力。念力虽好，不要执迷，否则与魔无异。”

黑衣人点头称是，再抬头，老祖宗早已不见。

“悟吧！练吧！已经到七重阁了。你我合练，今晚你必能助力昨日啊！”

段放笑着看着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