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人定。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定时分在农耕社会便是夜深人静之时。狼谷遵循古法讲究天道,也是如此。
只是今晚的亥时却是狼谷最紧要的亥时。灵机大会上胡黄铎说的老祖青灯让大家都充满期待,这个神秘的人物会不会顶风作案去离穴取出青灯?
这谈何容易!但那个人会不会真的是个奇迹?
狼谷中人倒大多心态平和,饶是如此,该功课功课,该睡觉睡觉,不急于一时知悉。
月如钩,松林墨;四处风来山涛涛,伴随着一声声低沉的嚎叫,狼谷的气氛空寂中透着一丝丝诡异。
不知不觉,一座牌坊正悄悄地出现在狼谷南面空旷的广场上,这是一座每年只会出现一次的牌坊。
“牌坊!”
刚刚走出胡黄铎家,白夜便一声惊呼,跑了过去。其他人也跟着他追上去看。
“这就是那天我们下山梦见的牌坊。”陆芫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一个巨大的牌坊,横贯了狼谷南面的广场。十根柱子之上各有神兽盘踞,正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腾蛇、麒麟、梼杌、穷奇、饕餮、混沌,一个个神情姿态雄健威严,如怒目金刚一般守卫牌坊。
九间十柱二十一楼。
岳天太不禁有些诧异,五间六柱十一楼已经是世间最高等级的牌坊,只有帝王神庙及孔圣人之类才允许使用。七间六柱的牌坊也就是近年来有些地方讲究气派不知规矩的产物,讲道理的话本不应该存在。狼谷竟然还有九间十柱二十一楼的石牌坊!这是要逆天?
确实要逆天。这牌楼之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天地开阖”,果然是气吞山河、睥睨天地。
“这也是狼谷老祖宗的作品吗?还真是挺狂啊。”韩星当然也看出来规制,抄着手打量着牌楼。这两年他潜移默化地学了不少段放的姿态。
“我看祖宗还是太谦虚了。”
胡黄铎和白里香走得很慢,这个时候才走到牌坊跟前,对于韩星的说法,胡黄铎十二分不满意。
“按我说都该九十九间!人间的皇帝算个屁!”
九十九间的牌坊,那不得……韩星算着即便一间按照三米算,那也得有三百米的宽度,这牌坊就赶上城墙了,想到这里脸上不自觉想笑,只是此时却又不便笑。
当然,老祖宗自命不凡,也不会有僭越的概念,九间十柱倒也适合这个南天门一般的“天地开阖”的大气魄。
几个人说话间,胡黄泽胡重宇也已经来到了牌坊前。很显然,如今狼谷胡姓之中能够登临五重阁的所有高人,除了胡斓皓都已经悉数到齐,今夜这牌坊之下也该有一些故事。段岳韩陆这些都是聪明人,看架势已经猜到了大概,只是具体何事,并不知晓。
“哥,这牌坊怎么出来的啊?刚刚我们吃完饭前还没有啊,唰地就从地里长出来了?”白夜此前并没有在梦中见过这牌坊,自是好奇不已。
岳天太却并没有顾得上搭理白夜,他从发现牌坊一开始就细细观察着牌坊的每一个细节。中国的建筑集中反映了中国文化的审美与志趣,每一处细节背后都有其代表意义。这近千年保存完好如新的牌楼对于岳天太来说自然是一件值得探究的物事。更何况,狼谷的这个牌坊同样融入了老祖宗的各种智慧,岳天太发现这牌坊中的细节都和自己下午在藏书阁看到的内容有关联,两厢对照倒是一个极好的认知,此前心中的一些困惑和问题有不少在这个瞬间迎刃而解。
岳天太观察得细致,却又看得极快,手电筒所到之处不过停留几秒,不过十分钟便已经把牌坊的南面看得清楚明白,转过身来继续看另一面。
白夜看岳天太看得出神,她倒是知道这个哥哥的脾气,小时候就见惯了,知道他入神便不能打扰,自顾自抄起相机便拍牌坊。然而一分钟之后她便发现,这个牌坊在相机里并不存在。如果这是上山第一天的话,白夜一定会惊叫起来,但是经历了这些天的大起大落,似乎这也变成了一种正常现象,她只是拉过陆芫轻声说着怪事。
“白里香”看着岳天太的样子,不住点头。他知道如果再给岳天太三天时间,那么他的修为可以直逼自己。
“白里香”转过来看白夜,月光下白里香的脸有些白得可怕,把白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到了陆芫的身后,她还真怕这姑奶奶把自己再变成一只猫或者其他奇奇怪怪的动物,这感受虽然深刻,但真不想再有这样的体验。看着白夜的样子,“白里香”也是好笑。
段放早就看到岳天太看牌坊的眼神不对,暗自吩咐韩星记下整个牌坊细节,回头再还原复制出来,似乎他早已料到白夜的相机无法拍下这牌坊。
胡黄铎一直注视着岳天太,及至看完一遍牌坊,挥了挥手:“天太,你们几个人上山去吧。每年的惯例,四月初七南天门离不开胡家人,离穴只能靠你了。”
狼谷的大牌坊也就是南天门,只在每年四月初七亥时与四月初八子时出现。所谓“天地开阖”正是六道轮回最不稳固之时,几百年来每年此时都会有两姓子弟各守一方。胡姓守在大牌坊之下,林姓则在藏书阁之上,南北两处遥相呼应共结念力大网,就像雷达一样捕捉着这两个时辰山上的风吹草动。不过几百年来并出现什么状况,顶多就是进来几个游魂、异物之类,只是防范不可松懈。正是因为如此,今晚对于那个神秘人,即便如胡九鹏有分神之术,也是分身乏术。
胡黄铎的话刚刚说完,几个人似乎都听到一阵阵低沉的嘶吼,嗡~吽~呜~
伴随着这些嘶吼,刚刚还此起彼伏的狼嚎已经彻底消声。
这声音甚有威慑,甚至让白夜有些腿软,一屁股跌倒在地。她抬头看看牌坊,却并无异样,但是这声响却分明来自牌坊。
会嘶吼的牌坊?
陆芫拉起白夜,半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示意她不必害怕。
胡黄铎的手还没有放下,依旧指向山上。
这时候上山去干嘛?我们去阻止神秘人?韩星、陆芫和白夜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以。岳天太这边则是神情庄重,看似责任重大,他甚至没有观察周围人,好像依然沉浸在刚刚对牌坊的观察之中,依然入神。
段放却是嘿嘿一笑二话不说,带头小跑着冲向上山的小路。
“师父咱们这是去干嘛?”韩星紧跑几步,追上段放,“对那个黑衣人我们可是一点招没有啊。”
“你是不是准备了黑狗血啊?”白夜虽然不知道山上一会儿会发生,但是她的脑子还是转得飞快。
黑狗血,不得不说白夜的想象力还真的挺丰富。段放跑在前面,听白露那么一说也大笑着转过身来,一边还不忘倒着往上走:“白夜啊白夜,你可真行!不过呢,今晚你就跟着你大哥岳大神吧!他现在可了不得了!”
了不得的岳大神?
身后的嘶吼还在继续,众人却不再回头,一路小跑来到了前山。
满月、皎白可以给夜行的人带来一些安全感。因为被照亮了的夜色往往特别美好,这种美好足以让人放松精神,无甚忧虑。上弦月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四周似亮非亮仿佛充满着变数,一切都那么不确定,就好像你不知道这是月亮的微笑还是嘲讽。
几天下来上山之路段放和岳天太都已经烂熟,熟到他们都忘了去打开手电筒。月色微明,伴随着清风,草甸上能听到几声虫鸣,不过大家的注意点似乎并不在此,而是想着迅速通过这片曾经让他们头疼万分的草甸。
岳天太还是拿出了定山罗盘,然而罗盘似乎并不听话,指针没有任何变化。岳天太尚在诧异之中,段放却并不看他一眼,径自跑进草甸,不过半分钟便已经到了楝树拱门之下。
这时候段放才回过头来,招招手:
“来啊!”
草甸空旷,这声音还伴随着回声,隐隐约约还有山下传来的神秘嘶吼。
“今夜不设防。”
今夜的草甸果然是畅行无阻,罗盘倒是没坏,岳天太耸了一下肩,摇了一下头。白夜似乎还有些不相信,草甸为什么一下子就那么听话,临到拱门前还转了几圈打量着四周,生怕自己走错,倒是陆芫笑着把她拉了过去。
离穴就在眼前,岳天太看着它有些出神。今晚他的使命是守护这里,或者阻止、或者帮助那个神秘人,但是他不知道结果,即便他已经可以预知一些未来,但对于这些完全空白。
白夜拽了拽陆芫的衣角:“我怎么觉得我自己有些激动啊,我跟你说下午……”
白夜下午的奇遇憋了半天跟谁都没说,这会儿有点憋不住,不过突然想起自己变成小母猫的事情好像有些不便描述,于是赶紧想一下重新整理语言与故事情节。
“下午你梦到什么大妖怪把你抓走了?然后一会儿又要出现来追杀你了吗?”陆芫知道白夜是好奇又胆小的性子。
“才不是呢。”对于陆芫的吓唬,白夜已经有些习惯了,这两天她胆子还是大了不少的。
“嘘,安静。”韩星有些听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段放和岳天太此时都认真得很,偏偏这白夜不认真摄像,却和陆芫闲聊。
陆芫略无奈一笑,白夜吐了吐舌头,检查了一遍随身摄像机,又看看相机设置。
段放歪着脑袋来回地看着离穴和楝树拱门,岳天太盯着离穴前“有止”石碑出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只是把接下来的可能性一一提前思量。
“不对!”段放突然起身往回走,“不该是这里。”
“师父,您又想到了什么?”韩星知道段放必是有了想法,其他几个人也一起盯着段放,等着下文。
“从来没有人走出过离穴,那么如果这个老祖青灯在离穴里头的话,即便这个神秘人再厉害,也是有去无回。所以他也不会冒这个险。如果说不从这里进去的话,那么可能性只有一种,就是在后山的水球之中。”
段放说着话已经往草甸走去,他对于自己的推断似乎非常笃定。
水球之中?岳天太和韩星反应快,很快明白段放的意思。前山离穴在后山的水球会有一个镜面映射,那么从镜面的离穴如果能够顺利进入的话,可能恰是真正的老祖青灯存放之处,神秘人很可能从那边入手。
前山的一切就在这个离穴,草甸的设置只是给通往离穴的道路加以阻碍。后山而言,一个纯水星球镶嵌山体之中,他的意义和作用是什么?如果没有特别的意义,他的存在又有什么价值?如果段放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后山存在的真正意义便合乎逻辑了。
镜花水月未尝不是真实?
岳天太听着段放的猜想倒确实觉得有理,韩星陆芫更是从来相信段放的。
说话间段放已经走出了十多米远。
“段放,你别跑!”岳天太叫住了段放。只是段放却似乎并不搭理岳天太,依然顾自往前。
韩星陆芫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倏地一下,岳天太已经跑在段放前面拉住了他,差点直接把段放拽到在地。
岳天太是怎么一下子过去的?他干嘛要拦着段放?
“下山再上山太慢。”岳天太很少露出这种尴尬的笑容,他倒并不是要阻止段放,“不如我带着你们直接去后山,省点时间好做准备。虽然离子时还有一点时间,但是毕竟时间能省则省。”
哦?段放的脸上斜飘过一个怪笑,他似乎并不惊讶岳天太这突然之间的杀出,对于接下来似乎也已有预料。
说话间,韩星陆芫白夜也已经到了跟前。
事不宜迟,就是现在。
岳天太两手拉过白夜和段放,吩咐着他们互相拉好,在几人还在犹疑之时,眼前景象大变,他们就这样轻轻松松到了后山瀑布之下深潭之侧。
没有华丽的腾云驾雾,没有光怪陆离的变化,就这样眼睛没眨一下,人就换了一个地方。白夜这几天经历了太多,下午刚刚被姑奶奶带下山,岳天太的这一手倒没有让她有任何激动,也就感慨表哥的本事学得如此之快而已。倒是陆芫见岳教授突然展现这逆天的本事惊讶无比,一时都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直勾勾地盯着岳天太。
岳天太也不解释,随手掏出几个铃铛来,分给众人。
“每个人拿一个铃铛,镜花水月而言虽然不至于太危险,但后面不知道会发生一些什么,万一我们走散,摇响铃铛你们应该可以找到我。”
“岳教授,你这铃铛哪儿来的?一直也没见你带着铃铛啊。”发问的换成了陆芫。
岳天太却是笑笑,依然不答话。有些事情既然没法一下跟人说清就干脆不说罢了,况且这个时候不是闲聊的时候。
叮铃铃。
段放这边倒是晃了晃铃铛,声音很清脆,在这清静的夜晚显得尤为入耳。
岳天太瞟了一眼段放,没有说什么,对于段放他有时候确实是无话可说,索性就不去理他,重又拿出了定山罗盘仔细观察四周。
狼谷的地理位置无法以常理标定,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不能一概而论,往往上即是下,左又是西。微微的月光下岳天太的眼眸倒是充满了光芒,照着罗盘沉思了片刻,然后抬头指向瀑布。
“离穴的倒映入口应该在那里。”
水帘洞?韩星和陆芫几乎是同一个反应。
“岳教授带我们上去吧,我们总不至于跟上次似的爬上去吧。”段放看了看表,距离子时还有5分钟。
“进去?”岳天太有些疑惑,他此行并没有打算进入离穴哪怕是离穴的映像之中,他今晚的职责更像是守护。
段放点点头,没有说话,却用眼神坚定地看着岳天太。
岳天太已然明白,守株待兔等不来黑衣人,以他的本事根本不会让岳天太在洞外发现,只有进得洞去才会有所遭遇,如有需要才可以合力协助,虽然洞中发现黑衣人的机会并不大,但总好过没有机会。
岳天太既然决心已定,看准时间拉过几人便直奔瀑布之中。
连绵不绝的灰色沙丘出现在面前,还是倒置的。周围没有一点点声音,这是一种安静到死寂的感觉,甚至听不到自己的一点声音。
韩星打量身旁已经看不到别人,但手上却分明还有握住的感觉。稍微使劲攥了一下,同样可以感受到陆芫也紧攥了一下手,但是身边却分明没有人。
韩星不敢松手,就那么紧握着向前走着。
或远或近的沙丘不见了,韩星的面前出现了一连串的数字与字符。
希伯来文
希腊字母
韩文字母
阿拉伯文
字符在不断增长,韩星也在不断记忆。虽然他没有岳天太梦里生花的本事,但是生记的能力他却不在岳天太之下,真正的过目不忘,从小来说记忆力是他最引以为骄傲的事情。
这个字符代表了什么?韩星不知道,但他觉得必有用处,万一是什么密码之类,一会儿也不至于再努力回忆。
不知不觉韩星已经背了上万位数,然而字符并没有放过韩星的意思,冒出的速度越来越快,韩星不禁满头大汗……
血,鲜红的血,止不住的鲜红的血往外喷射着!
陆芫定睛一看,这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鼠,足足有三四米那么大。通体灰色,只是多处毛发沾染了血渍,已经黏成一片。血红张开的瞳孔不时还眨动一下,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它还活着。
陆芫自己的手上正拿着一把手术刀。
解剖课?陆芫记得自己第一次上实验课的时候,杀死的第一只小白鼠,让她做了好几天的噩梦,那鲜血似乎和如今的这种老鼠极为相似。
出血形态、位置,陆芫很快得出结论——颈总动脉破裂!迅速拉开表层皮肤,止血钳控制、缝合,陆芫十二万分专注,手上动作更是又稳又快。
血止住了,大老鼠似乎也缓了过来,陆芫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平静是暂时的。
突然,大老鼠从台上窜了起来,直扑陆芫,那血红的眼神,似乎要将陆芫撕成碎片。
陆芫下意识地倒地躲闪。
血,又是鲜红的血喷射而出,大老鼠刚刚被缝合的伤口完全撕裂!